张煜 罗丹妮 摄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“想不到我还会有挑选工作的一天。”一扫前几日的阴霾,张煜自我打趣。从浙江杭州散心回来,一些地方不同规模的私立医院向张煜抛去橄榄枝,“你说我该选择去哪?”罢了他又翻动手机,“还是得跟我妻子商量一下。”
因公开反映“肿瘤治疗黑幕”的张煜,在过去的两年里,和“揭黑医生”这个称呼紧密联系在一起,与其交织的其他声音,包括诋毁同行、质疑权威,也有人大骂他一心为了当网红,割韭菜。
在被原单位解聘一年后,张煜回到浙江衢州老家的一家二甲医院。可是好景不长,上岗不到3周,他离职了。在过去一年寻找工作的过程中,屡屡碰壁的张煜,开始认清眼前的困境都源于自己当初的莽撞,“事实证明这样是很不合适的,还是要含蓄一点,尽量不要树敌。”一边是现实生活带来的就业压力,一边是亲人的埋怨和劝说,张煜不得不承认,“在我底线之上的我可以接纳,慢慢认可,但是超出底线,相当于践踏我的原则和底线,我就会变得非常固执。”
01
再就业3周就结束了
有人称是一种炒作
张煜的再就业3周就结束了。2023年3月13日下午3点,金灿灿的阳光倾泻下来,有些晃眼。张煜骑着电动车,拐进衢州柯城区人民医院的食堂。5天前,医院同意了张煜解除劳动关系的申请。他想在回北京前一天,走完最后一道手续,注销饭卡。
柯城区人民医院 罗丹妮 摄
饭卡绑定在手机上,食堂工作人员接过手机,核查发现卡内还余100多块钱,直言可以去隔壁小卖部花掉。“不用了,直接撤掉吧。”张煜环顾食堂四周,空旷无人,又像是想起了什么,流露出不舍,“这里的饭很好吃,5到10块钱就能吃饱,比北京便宜太多了。”
手机重回手中的那一刻,张煜正式告别自己短暂的、人生中第二份工作,甚至还没过试用期。办完离职最后一道手续,张煜径直回了家。他住在柯城区一处城中村。早些年旧城改造拆迁,张煜母亲和舅母合资购买了此处自建房。自今年过年从北京回来,张煜便一个人住在三楼。
他整个人埋进沙发,脚耷拉在椅子上,呈现出最放松的姿态。与此前憔悴的模样不同,从杭州散心回来,张煜已经恢复了七八成。这几日他常待在家中,或坐在电脑前,更新科普文章,或不停翻看手机,线上回复病友信息,这是他去年一年找不到工作时,为自己另谋的一条出路。
“其实我刚来的时候还是挺兴奋,挺期待的。”一个月前,张煜准备大刀阔斧干一番,除了治病救人,未来还有很多临床探索性研究是他希望做的,比如探索缓解晚期肿瘤患者的病症,而衢州这家医院院领导答应给他一个平台。可是好景不长,这个愿望在一周前破灭。
朱辉武院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,医院在收到张煜离职申请后,“想让他来交流一下,未果。”不过,张煜再就业消息公布后,朱辉武院长称,医院偶尔收到过关于他的投诉。
张煜是有预感的,这次来之不易的就业机会很可能被无情打破。他再清楚不过,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。2023年2月25日,在他向外透露已经回老家做医生后,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开始打电话到医院投诉,说他非法行医。张煜觉得莫名其妙,“这是胡说八道”,历史的一幕重演。
“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灾星。”张煜紧皱眉头,他觉得无论走到哪里,都会有一群人抓着他不放,为他说话的亲人、朋友也遭到攻击。他选择离职,是不想给这家医院带来麻烦,他也因此感到愧疚,就像两年前他被解聘时的感受一样。
2021年4月,彼时还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(以下简称“北医三院”)肿瘤内科工作的主治医师张煜,在网上公开揭露“肿瘤治疗黑幕”,质疑医生陆巍在给胃癌患者治疗过程中疑似存在“恶意诱骗”的情况,让患者多花了10倍以上的治疗费用,结果人财两空。
这篇文章发表后,一石激起千层浪。很快,对于北医三院肿瘤内科医生反映的问题,国家卫健委进行了调查核实。2021年4月27日,国家卫健委召开新闻发布会,经过专家和同行评议,认为相关医生在整个治疗过程中治疗的原则基本符合规范。上海市卫健委于2021年5月24日作出“陆巍卫生健康行政处罚案”的处罚决定,对陆巍处以“警告,罚款人民币3万元整,暂停执业6个月”的处罚。处罚的事由为“未按规定填写病历资料,提供医疗卫生服务过程中未按照规定履行告知义务”。
2021年5月5日张煜医生再次发声,表示愿意与专家进行公开辩论,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等到2022年2月,张煜医生所在的北医三院以其“对医院声誉造成不良影响”为由,将其解聘。
由北医三院出具的解聘书显示,2021年4月至2022年2月,因张煜的行为对医院声誉造成不良影响,此前医院多次予以提醒,张煜仍未停止不当行为,经医院院长办公会和党委会讨论研究,决定对张煜作出解聘处理。
北京三院出具的解聘书
对于解聘张煜一事,北医三院一名负责宣传的工作人员表示是“很久以前的事情了”,不便提及。
这场“揭黑”之战最终的结果两败俱伤,当事双方都离开了所在单位,事件另一方当事人陆巍也陷入舆论风波。2023年3月24日,陆巍告诉红星新闻记者,他认为张煜的指控是不实指控,当时迫于各方压力没有发声。之后他起诉了张煜,目前还在等二次开庭。“这件事对我的工作、生活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,事业中断了。虽然我重新工作继续当医生,但这只是我的临床工作,我的研究工作不得不完全中断,要重新开始。”陆巍告诉记者,而在他看来,张煜就业后再失业的事情,是一种炒作,“这是他当网红的内在需要。”
02
被大量投诉信淹没
解聘当晚坐在建筑外面哭
不同于这次离职,两年前遭受的打击与非议,张煜花了3个月才得以让心情平复。回忆起被供职17年的医院解聘,张裕的表情变得沮丧,眼神回避,右手来回搓着额头,他直言不太愿意提起。
那天,他骑车绕了四环一圈,实在骑不动了,一个近40岁的大男人坐在一栋建筑外面哭。晚上夜幕降临,他觉得没脸回家,跑到同学家借宿了三四天。同学家不大,他睡在沙发上,除了正常的吃饭、和同学聊天,一天到晚他干得最多的事情,就是看看窗外想事情。具体想什么,他不记得了,“我可能想把这段记忆抹去,很痛苦。”
张煜 罗丹妮 摄
自“揭黑”事件以来,有人质疑张煜诋毁同行、质疑权威。后来在聊城假药案上的发声,有人大骂他一心为了当网红,割韭菜。在北医三院任职的张煜已经被大量投诉信淹没,陷入自我解释的漩涡。
张煜自称从医生涯前16年,只经历过一次投诉。原因是一位门诊患者家属为了自己方便,一定要打破医院的一项规定,护士去劝阻也不行,他看到后前去沟通和解释仍然无效,便拒绝:医院有规章制度,就是不行。接着他被患者家属投诉到12345,12345进行了登记并和医院沟通,院方进行了解释,认为张煜的行为是维护医院的正常规章制度,此事便作罢。
但是他说,从2021年4月到失去工作前,针对他的12345投诉就没有停止过,高达10多次。在事件发生后,他称自己已经被调回病房,只负责住院患者的工作,并不出门诊。张煜表示投诉的这些人没有一位是他的患者,“全是我从没见过的人,更别谈诊治了。”
关于投诉信的内容,张煜称主要是将他写的东西断章取义,然后进行恶意解读和污蔑,有的投诉甚至把他的科室都写错了。然而这些投诉都会被一一记录在案,紧接着的是,他要写材料向科室和医务处说明自己的行为。
随后的解聘加剧了纷扰,四面八方的压力倾向张煜,他最为看重的家人也被牵扯其中。
张煜从小都是听话温顺的孩子,包括高考志愿也是听母亲的决定。在他眼里,母亲能吃苦,为这个家庭付出了心血,他不想让母亲失望。更早的时候,是张煜的母亲支撑起家里的半边天。张煜来衢州读初中的时候,他母亲在当地一家货运公司当会计,挣钱补贴家用。除了住校,周末晚上他和母亲挤在路边一间调度室的沙发上,窗户破洞漏风,门外是呼啸而过的货车。母亲后来想办法自己买了一辆货车,一个女人开始学着跑运输,这才在城里安了家。
“我可以无视网暴,可我不能无视丢了工作、收入急转下降,不能无视我的爱人、我的妈妈有时候甚至以泪洗面。”张煜不认为网暴自身能够带来伤害,但整个事件让他的家庭遭受了一定程度上的心理创伤。那段时间,张煜和家人很长时间睡不好觉,妻子和母亲尤为担心,发现有人将他的车牌号、身份证号放到网上。
家人一度埋怨他,觉得他不该掺和别人的事情。为此张煜曾向妻子提过分开,把所有财产留给她和孩子,自己无所顾忌地去对抗那些造谣者和所谓的“黑心”医生,被妻子拒绝了。“他们难以原谅我做的事情,他们觉得是我主动选择对家庭的伤害。我已经反复解释了,我不想伤害家庭,没有人会蠢到伤害自己的家庭,我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”张煜说。
“你会担心自己越来越偏激吗?”面对红星新闻记者的询问,张煜却说:“我本身是医生,我对医疗行业并不偏激。”他确定的是,他希望医生受到尊重。
03
超出底线
“我会变得非常固执”
其实成家后,张煜对家里的事情几乎没操过心。他们夫妻俩和两个孩子住在北京一个6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,他陪孩子的时间很有限,下班后的时间几乎都在做和医学相关的事情。原本打算再工作几年,能够攒钱置换大点的房子。当经济压力落在妻子一个人肩上,张煜觉得自己不能再逃避,他迈出了第一步,学做饭,每天接送两个小孩上下学,第二步就是重新找工作。
张煜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(现改名“北京大学医学部”),后来在北医三院读研究生,毕业后顺利留院做了住院医师。升到主治医师后的10多年都停滞不前,他自称对现状失望过。比如发表论文才能升职,张煜觉得自己早期想法简单,认为很多文章都是没有意义的,不愿意为了升职而去写这些文章。直到几年前他才考了博士,也攒够了文章数量,但紧接着就被解聘了。
被解聘3个月后,张煜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“找工作”,托朋友问了一家北京的二级医院,对方以“怕影响大”为由婉拒。他又找了其他公立、私立医院,但屡屡碰壁。他下载了求职软件,而一封封求职简历都石沉大海。
张煜开始认清眼前的困境都源于自己当初的莽撞,他觉得当时单纯想维护更多人的权益,揭露坑害患者的行为,便逞口舌之快,指责医生、医院,甚至药企。“事实证明这样是很不合适的,还是要含蓄一点,尽量不要树敌。”张煜说。
他动摇了继续做医生的想法,想去尝试做非医学的工作,比如医学编辑,这也是过了8个月后第一家愿意要他的单位。“我知道这份工作很重要,但是我不喜欢做编辑,非常琐碎,这是我自己的问题。”张煜琢磨了一天,想清楚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后,他回绝了这份邀请。这也是他后来选择回老家做医生的初心,凭借他在北京的从业经验,他希望自己可以帮助老家一些科室的医疗变得更好。
与此同时,他开始固定时间写公众号、更新微博,通过微博打赏赚钱。他妻子给他买了一个白色手机支架,每周三他都会直播,为患者科普医学知识。日积月累,他现在成了健康博主,粉丝达到30万以上。很长一段时间,整个家庭的收入下降了一半,但还可以生活,“压力还是有一些,毕竟要养两个小孩。”
从杭州散心回来,广州、山西、成都等一些地方不同规模的私立医院向张煜抛去橄榄枝。“想不到我还会有挑选工作的一天。”一扫前几日的阴霾,张煜自我打趣:“你说我该选择去哪?”罢了他又翻动手机,“还是得跟我妻子商量一下。”
两次失业风波之后,张煜仍在社交平台不断发声,对聊城假药案发表意见,引发唇枪舌战。有人认为张煜固执,建议他远离网络纷争,在某种程度上他也表示认同,“在我底线之上的我可以接纳,慢慢认可,但是超出底线,相当于践踏我的原则和底线,我就会变得非常固执。”而要远离网络纷争,他觉得自己很难做到,“不发声也许真的就没事了,但是这次离职,在此之前我已经表明态度息事宁人,那些造谣的人还是不肯放过我,这次我决定反抗。”张煜告诉红星新闻记者,他已经找到律师,准备起诉污蔑和网暴他的人。
周末,张煜回了趟乡下老家,告诉了奶奶和父亲自己马上要回北京的事。家人不看报纸和新闻,更不清楚他再次离职的事情,有点惊讶,但是很快就安慰他“这没什么的”。张煜决意回到北京,他渴望再次穿上白大褂,治病救人。